悦读九江丨果果的立夏

2022-04-30 13:42:45   浔阳晚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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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远地,一个嫩黄的小不点蹒跚着向我奔来,两条细小的手臂微微张开着,像小鸟展开柔嫩的翅膀,边跑边挤蹦出银铃般的笑声“格格格……格格格……”风温柔地吹来,飘在风中的笑格外的饱胀、清润,像绽开的花朵,一瞬间绵绵软软撑满了我的心胸。小不点跑到跟前来,像小船儿触着了岸,一把抱住我的双腿,我刚弯下身子,那粉红的小嘴已经嘟在了我的脸颊上:“姑姑,姑姑!”柔声柔气,又嗲声嗲气,柔得、嗲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,仿佛要渗出水来。我一手抱起她,在她的粉脸上亲个不止,她仰着小脸,眯缝起大眼睛,左躲右闪,“哧哧”地笑个不停,一对细长的睫毛像两弯深拱的虹,安静地栖落在一条清波盈澈的湖面上。

  母亲蹲在园子下边的水泥路上,低头剥蚕豆,边剥边望着这里。肥肥胖胖的豆荚,青绿饱满,像一枚枚夏天的邮票,邮来季节的丰硕与殷实。小不点从我怀里蹭下来,又撒着步子朝母亲跑去,嘴里不停地嘟囔:“姑姑,姑姑!”她快活地向奶奶报告她乍逢亲人的欢喜。我跟着她走过去,把手里黑色的小碗递给母亲,碗里黄褐色的米粉紧裹着肥瘦相间的肉块,幽幽地还散发着热气。“听说立夏日,吃米粉肉,夏天里再热也不生痱子,我也是第一次做,感觉还蛮不错的。”母亲接过来,用一个湖蓝的塑料袋包好,放进身边的手提袋里。早知弟弟和弟媳不回家吃晚饭,该把饭一并盛来,再夹些别的菜,母亲就不用重做了。

  是不是因为我的到来,小不点,我的两岁多的小侄女——果果,突然间兴奋起来,她抓起母亲面前的豆荚,用力抛向天空,看着它们像青色的小鸟飞起,又落下,她哈哈地大笑不止,她一把又一把肆意抛着。等母亲发现时,成堆的豆荚已被她抛得七零八落。母亲伸出手来,作意要打她的屁股,她本能地一溜身藏到了我的身后。母亲站起来,又躬下身子,把豆荚一个个捡进塑料袋里,没有剥的,顺手剥出豆粒。我知道那些失去籽实的空豆荚在母亲的眼里还是宝贝,母亲等会就会把它们洒在豆角秧或辣椒秧下。自小,就听母亲唠叨:豆荚壳,沤烂了,可肥啦!

  那时家里孩子多,剥豆荚这等有趣的事,还能轮到母亲?那时吃蚕豆也没有现在这般精致,剥了一层又一层,炒什么韭菜,煮什么鱼头,熬什么番茄肉丸子汤。往往直接倒进烧热了的油锅里,嗞嗞地炒,炒软了,添一点水,焖一焖,快熟时洒上一点盐,同样的味鲜汁美。吃的时候,若是吐出了外面的壳,母亲就会嗔怪:“嗓子眼哪就那么精贵?没有小姐的命,就别装小姐的样,浪费了油盐。”说的我们几个面面相觑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。实在精贵起自己来,就端着碗飞得远远的,乘人不备,向着乱草丛“噗”的一声,神不知鬼不觉消灭罪证。

  果果倚在我身后,忽然间对我的衣服发生了兴趣,那是一件黑色的旗袍领长裙,外罩着四片金线绣就的牡丹花叶的轻纱,轻纱薄透,牵扯着每一缕风的轮廓。她抬起粉藕般浑圆的胳膊,撩起一片轻纱蒙在自己脸上,嘴里喷吐出的珠玉快速地弹跳起来:“藏猫猫,藏猫猫!”声音急切、激动,像豌豆在热锅里弹来蹦去。一对清亮的小鼻虫也惊了出来,随着“猫猫、猫猫”的节奏,也有规律地一伸一缩,一缩一伸,咝咝有声。

  我跑动起来躲避着她。

  “邋遢鬼!别弄脏了姑姑的衣服!”母亲笑骂着一把抓住她,掐去她的鼻涕虫。又一阵风来,四片轻纱从不同的角度向后飞去,一片是一片,各自离散着。我心里一愣,母亲的嘴里也仿佛吹出一阵风来,我像轻纱一样飘了出去。

  “你要蚕豆吗?”母亲转向我。

  “算了吧。”我瞅了瞅袋子。

  “要不,我再去脱一些?立夏,立夏,蚕豆过夜!一夜将是一夜,老了就不好吃了。”古老的节气,古老的谚语,回响在岁月深处,低鸣在心灵幽处。每一次重听,都是那么亲切温暖,都是那么惊心动魄。

  果果从母亲的手里挣出来,又追着我的轻纱跑,也许是风大了些,轻纱飞得老高,她又想起了什么,伸手去扯轻纱,小脸仰向天空,“放风筝,放风筝!”一脸的童稚,仿佛未经沾染的雪花,酥软着你的心。

  天开云霁,清光四流。早上还是急雨,打得上班的人躲避不及,抱怨不止,这傍晚时分,天反而明亮起来,西方的天空微微有了些明霞,东边匡山顶上几团深青的云让玫瑰红、葡萄紫,包了边,滚了彩,轻灵起来,活泼起来,悠悠地在深黛的山峦间轻歌曼舞。

  “姑姑带你去看花,好吗?”

  她听到花,就忘了藏猫猫,忘了放风筝,乖乖地伸出小手搭在我的手心里。

  马路对面,是一片紫苜蓿的花海,紫色的光芒在深静柔和的青翠油绿里轻轻颤动。她一下子安静下来,盯着姑姑撩起裙襟,一试一探地走向草洼深处,她的双眸里盛着满满一汪惊奇,满满一潭期待。当我回转身来,她眸子里的惊奇跳动出热烈的火焰,胖乎乎的小手伸出来,摇摆着,召唤着:“花,花!”

  “紫花!”

  “紫花!紫花!”她爱饶舌,你说得有趣的话,她觉得生疏的话,她都要重复几遍。

  “紫红的花!”

  “紫红的花!紫红——的花!”

  她翻来覆去地品观手里成排穗状的鲜紫花序,摸摸捏捏又揉揉,颠过来,摇摇重量;倒过去,闻闻味道。清清爽爽的花束,在她手里慢慢湿润起来,黏糊起来。

  母亲又钻进了她的园子里,低着头,躬着腰,面向土地,谦卑而诚挚。

  路沿有一湾还未风干的水,果果一眼瞧见了,“水,水!”就急奔了过去。我怎会想到她有如此狂野,等我回过神来,她的一只脚已经快到水边了,我大跨两步,伸出手去,提住了她的身子,她的另一只脚已经飘在了水面上了。

  “好险!”真真惊出我一身冷汗。

  她扭过头来茫然地望着我,又带着几分乞求,好像在说:“姑姑,水,水好玩。”她总是贪恋水,每次洗澡的时候,坐进了澡盆,小手乱拍,小脚乱蹬,水凉了,水冷了,还是不肯起来。回岷山时,没什么好玩的,母亲就拿一只澡盆搁在堂屋里,丢进一副扑克牌,她坐进去,恣心尽意地,可以玩一上午。

  “不能踩水,鞋子湿了,奶奶要打屁股!”我指了指远处的母亲,用母亲来威吓她。她提溜着眼睛,瞅瞅我,又瞧瞧水洼,不哭也不闹,猛然间,一甩手,把手里的花束扔到水洼里,看着我惊愕的样子,又看看在水里轻轻漂浮的鲜花嫩叶,她得意地嘿嘿笑起来。

  她是笑我不解风情呢?还是笑那些花自作多情呢?真是个坏东西,你又拿她有什么办法呢?她常无数次眨着眼,认认真真地,奶声奶气地问我:“姑姑,好好玩吗?”她每每为自己新创的玩法陶醉不已,世界在她眼里,什么都新鲜,什么都有趣,什么都有万千种玩法。

  突然,西天连绵的小山间,半个红球,冲破层云,跃了出来,鲜润的胭脂红,格外妩媚,格外壮美,格外温情温馨。我指给她看:“果果,那是什么?”

  “太阳!”她说着,就向西边跑去,伸着手,要去摘太阳。跑了几步,她又停下来,面对着无限延展的马路,她犯难了:“有车车,不能去!有车车,不能去!”她大概有了无数次过马路的记忆,记起了奶奶殷殷的叮嘱。

  一个背着鼓鼓包囊的中年女人,从对面走来,天将晚,她也脱了很多豆荚。果果仰着小脸冲着她笑。女人伸手拢了拢耳边蓬乱的鬓发,疲惫暗淡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。谁又有力量,能拒绝一个孩子送上来的纯洁的,没有一丝掩饰的笑脸呢?世界上所有的复杂隔阂都在这简单一笑里冰消雪融。

  蝴蝶在眼前飞过,她去抓蝴蝶;小鸟在她面前飞落,她去抓小鸟。蝴蝶飞走了,小鸟飞走了,她又看见了在风里飘飞的姑姑身上的轻纱,“藏猫猫,藏猫猫!放风筝,放风筝!”她又围着我追,赶着我跑。我躲在一棵大树后,她扶着树,伸过小脑袋瞅见了我,“咦”了一声,我忙缩回身子,偏向左边,忽的又向右边转出,正好撞到她刚侧过来的脸,她又“咦”了一声,呵呵乐起来,原来她也左左右右地绕了好几绕,终是撞见了我。

  突然,她趁我不注意,快速奔到那水洼面前,双脚用力踩了进去,看到水花四溅,看到我惊慌失措,她乐得像一朵花,花枝乱颤,汁液横流,清香四溢。

  果果,真不知说你什么好,你看,刚刚明明是你自己伏下身子趴到那宽大的白色斑马线上,想体验一下那样的感觉。你爬起来,掸掸手上的泥沙,却郑重其事地对我说:“我摔跤了,我——摔——跤——了!”你现在叫我怎么办呢?叫我也对奶奶撒谎吗?“鞋子是它自己湿的,鞋子是它自己湿的!”哎,果果,你怎么能教姑姑撒谎呢?可不这样,奶奶会打你,会骂我呀。我们还是偷偷地把水擦干吧,“鞋子自己干了,鞋子自己干了!”

  母亲又脱了很多豆荚,又剥出了很多豆粒。我又想到很多年前,那个黄毛小姑娘坐在夕光里的道场上认认真真,穿针引线,珠贝鲜亮,手指飞扬,一颗颗绿翠的豆粒,像佛珠一样串起,串成项链,串成手镯,搁在白米饭上蒸熟,挂在脖子上,戴在手腕上,在人群里,在孩子堆里,这么雄赳赳,气昂昂,走来走去,走来走去,走饿了,就低头咬上一颗。

  果果,等你会穿针了,等你会引线了,你是不是也喜欢做姑姑小时所做的事?你是不是也永远记住了一句话:立夏,立夏,蚕豆过夜。果果,记着,要用我们岷山话说:立夏,立夏,蚕豆过夜。那才朗润,那才好听呢。

(帅美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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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魏菲

责编:张江艳

审核:杨春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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