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酒一变甘棠湖

■ 沈明明

九江城南，曾是汪洋一片，庐阜之水，源源注入，连通湓水，汇入长江。为建城池，便筑坝修堤，围住汪洋，束成湖泊，人称南湖。唐时李渤主政九江，率众湖中修堤建桥，方便通行南北。南湖遂一分为二，东面水域仍称南湖或南门湖，西面的呢，有了个非常诗情画意且寓意深远的名号，甘棠湖。

“蔽芾甘棠，勿翦勿伐，召伯所茇。蔽芾甘棠，勿翦勿败，召伯所憩。蔽芾甘棠，勿翦勿拜，召伯所说。”（《诗经·国风·甘棠》）原来，甘棠本是一棵树，是棵非同寻常的树。贤德政治家召伯就在这棵树下治国理政，办公断案，解民倒悬。召伯政绩，众口皆碑。他走了，树还在。人去树存，见树思人。于是人们相互告诫，这棵树不能砍伐，不能毁坏，不能折枝，因为这棵树下，是召伯办公和休息的地方……

甘棠，成了召伯的化身；甘棠，也成了贤德的象征。甘棠，成了百姓真诚礼拜的神树。

由神树甘棠衍生的“甘棠精神”感染了唐代的江州刺史李渤。江州，留下了他求真务实、勤政爱民的身影。

李渤深爱江州。爱，最能互动，江州百姓也爱戴刺史李渤。然而，他终究还是走了。走后，百姓念想着他。于是，湖中的那条堤坝，被百姓称作“李公堤”，那座连通两湖的小桥，则被百姓深情地唤作“思贤桥”。

余后的一千两百年里，“李公堤”“思贤桥”不断被加宽修整，两岸杨柳依依，面貌不断变化。然而，“李公堤”“思贤桥”的称呼一直没变，至今依然。

主政江州的历代官员难以计数，江州百姓遗忘了多数，只记住了李渤等少数。我想，这不是没有原因的。遗忘，有遗忘的理由；记住，也有记住的道理。或许，百姓怀念李渤的，正是召伯的“甘棠精神”在历史中不断积淀发酵的结果。

李渤主政江州时期，白居易因“越级言事”被皇上贬谪江州，九品司马，没权没位，相当于只保留了个“干部”编制。心情的郁闷，在所难免。便是个歌女弹琴，也听得泪奔泉涌，“江州司马青衫湿”。初来江州，白司马的灰色心境由此可见一斑。好在冬去春来，甘棠湖的这泓清水，由眼入心，洗净了白司马一身风尘。“长恨春归无觅处，不知转入此中来”，春天的脚步来去匆匆，跑远了，便未知何处躲藏，未曾料到，春姑娘并没跑，原来是依偎在江州庐山的胸怀中。

阅览江州青山秀水，白司马心境渐渐阳光通透起来。谪居江州不到三年时间，白司马做了两处重要投资，一是建草堂于庐山读书游学，二是甘棠湖中建设亭台，交友赋闲。于是，锦上添花，美丽甘棠湖，又多出了一道风景。那处亭台，便是今天烟水亭的前身。当年，白司马的《琵琶行》四处传唱，“醉不成欢惨将别，别时茫茫江浸月”，文人官宦纷纷竖指点赞，湖中那处亭台便唤作“浸月亭”。

 岁月流逝，“甘棠精神”的内涵更加丰厚，除了贤德，还缠绵着浓厚诗意。

优雅迷人的甘棠湖，聚天地精华，蕴人文胜景，历代文人学者来此观景游学的，数不胜数。“予独爱莲”的周濂溪也来了，甘棠湖畔，神思飞扬，湖面如镜，心境如洗，眺望匡庐，云雾缭绕，“山头水色薄笼烟”。便是仙境，难出其右。都听说濂溪先生九江凿池植莲，赏花洗心，教书育人，于是，流芳千古。又听得说他甘棠湖边，流连忘返，见贤思齐，效法先朝白司马，别处择基，再建亭台，是为“烟水亭”。亭名“烟水”，究竟是谁的功劳，而今说法不一。倒是“烟水”一说，表面在写朦胧景象，内涵则丰富深邃，将儒家的“讷言”，佛教的“真如”和道家的“虚心”，说到了一处。世道，单凭眼睛是“看”不清的；世道，只在心灵朦胧的了悟之中。濂溪先生开始，曾是分庭对抗的儒释道，终于走向融汇合流。烟水一片，刷新着甘棠湖。

如此一来，“甘棠精神”，便又添新意。

遗憾的是，历史潮起潮落，浸月亭，烟水亭，后来均遭兵毁。今天游人见到的“烟水亭”，是明朝万历年间，在原“浸月亭”位置重修的。据说，三国周瑜曾在此操练水师点将出征。火攻赤壁，就在这里吹响集结号。岁月如烟，烟水朦胧，朦胧才美啊。真相如何，难以还原，也无需还原了。美丽是不能解剖的，生活的丑陋，多是因为寻根究里，非要来个水落石出。水干了，湖心露底，乱石泥污，能美吗？

酒后的苏轼，多次于此趔趄弃船登陆，也于此留得美篇无数。苏轼知道，不在九江，自己很难写出好文章。他留给今天中小学语文课本的文章，大多是写于九江。这一回，他不在九江，而他的文友加酒友刘景文正“卜居九江，近甘棠湖”，这让苏轼特别倾羡，他特别怀念甘棠湖，怀念湖亭饮酒作诗三五好友大摆龙门阵的日子，于是，和诗刘景文，最后留下如此心愿：“何时归帆溯江水，春酒一变甘棠湖”。

如此一来，“甘棠精神”再添新意，散发出云雾缭绕的仙气和浓烈酣热的酒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