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过油菜花的春天

■ 吴 婷

一江之隔的江洲，是一个四面环水的江心岛，由泥沙冲积而成，土地肥沃，江河环绕，是盛放在碧玉盘中的精致盆景。在油菜花绽放的季节，又成了捧在手心的一块蜜蜡原石，在温暖的阳光下，散发着谜一般的气息，于是玄鸟不辞，熠熠生辉。这是受到天地眷顾的世外桃源。春光烂漫，只因春天加持的这一件黄色大氅，而变得分外妖娆，一时风光无限，旖旎万方。又如一枚黄色的印章，签署了与一条河流长久的协议，信守着一个春天里的契约。它的艳丽，火炬般照亮了长江两岸的建筑，点燃了人们去向郊外踏青寻芳的动力。在这样的春天里相遇，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！站在风中，站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，闭上眼睛感受着春风的吹拂，听着鸟儿的啁啾，看着江湖的船只往来穿梭，漫步阡陌，青草散发出新鲜的草汁香味，仿佛闻到了艾果的香甜，那是一种来自春天的食物。墨绿的一团，好像锁住了整个春天的味道。

在江南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好像没有哪一个春天和油菜花没有关系。它似乎一直是当仁不让的节目特邀嘉宾。它自带光芒，具有诗性审美气质，只有它到达了，才镇得住这气场，然后开始宣告春天的正式到来。于是天地间蓬勃起来，一改冬季的萧瑟灰败，青春重返大地，万物竞相苏醒，萌发新的嫩芽，紧锣密鼓地迈进春天。

烟花三月，草长莺飞，油菜花以浓墨重彩的方式隆重地登场，在田野里以一种盛大的气势囊括了山丘和平原，因为地块的大小，油菜花田有时是一小块包头巾的方块，轻轻地披在绿原上，恰似搭在额头遮阳的毛巾，有时又是一整块巨大的黄色地毯，似乎可以通向天际，在这样的一场饕餮盛宴中，只要你手持入场券，就可以借由这块神毯走向远方，那里的尽头是呼之欲出的夏天。而这样的入场券，凡上帝的子民都有一张，都在盛情邀请之列，没有一个人是备选，都是首席嘉宾，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。

目睹一次季节的盛会，面对这生命里无边无际的明黄，你的心便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明媚起来，仿佛走进了梵高的画作中，有一种炙热、澎湃的情感。由色调带来情绪上的变化，是一种心理上不自觉的迁移，由景及眼，由眼入心，当三点成为一线，人与自然就合二为一，成为自然界的一分子，这个时候，你的心是欢愉的，因这原野敞开了热情，以亩计数的油菜花，擎举着以亿计数的爱慕一齐将你包围，置身其间，你享受着作为人的崇高与尊贵，苏东坡说“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，目遇之而成色，耳得之而为声”。你的眼睛看见了，你的耳朵听到了，才成就这般的色与声，是因你而见闻，而显现的。《心经》亦云“色不异空，空不异色，受想行识，五蕴皆空”，无一不是讲述以人为主的道理。说的是一切物质现象都是因缘和合而生，没有独立存在的自性，想到这些你如何不会欢欣鼓舞？莫不更有沐浴后的心境，以清新，以澄澈，来面对，来迎接这个全新的世界，这看着反反复复地一天又一天，一年又一年，其实是大不同的，至少就你来说，你是在变化中的，那么，这风景，天高地阔，春和景明，也是一年有一年的样子，一年有一年的内容。

春夏之交，田野举办这么丰盛的活动，作为最具灵性的人，也应该不枉费春天的盛情，不辜负如许的春天，去到雨水充沛、河网纵横的在河之洲，听任微风轻拂过发际，看着蛰伏了一个冬季的蜜蜂，属于田野的精灵，又翕动着它们近乎透明的羽翼，在仲春的微暧里飞翔在金黄色的花海，此刻花浪滚滚，起伏荡漾，汹涌绝不亚于一江东水，它们排山倒海而来，像是天空倾翻了金子般流泻千里，成为一幅最壮阔的千里油菜花图，它用一眼千年的金黄，把自己交付得坦坦荡荡，许多在冬天发酵的话终于在春天一吐为快。人走入花丛中，和一只蜜蜂是没什么区别的，蜜蜂采蜜，加工成甜蜜的甘露，人吸吮着大地供奉的香氛，一扫胸壑的晦涩，如洗沐一场春光浴，把人世间的烦恼过滤掉，注入新的生机，犹如新生。就眼也晶亮，心也清明起来，回来后完全是以孩童的欢欣雀跃的心情来投入生活。

单看一枝油菜花，在许多小黄花的簇拥下，星星点点显得弱不禁风。一朵花就是一堆鹅黄色的小蝴蝶围在一起，一开始它们在泥土里匍匐，后来颤颤巍巍地挣扎，终于站起来，终于可以轻言轻语地跟大地问好，它们柔弱而娇羞，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它们汇集在一起时，突然被赐予了另一种表现方式，显得辽阔而奔放，一点也没有小家碧玉的期期艾艾，反而有一种豪门阔少的大气磅礴感，这也许是声势所带来的壮丽华美，具有无与伦比的摄人心魄，那一刻，花朵不再柔弱纤细，谨小慎微，反而是又倔强又野蛮，就像是一群小姑娘叉着腰在春风里起舞，奶凶奶凶的。让人又感动又无奈，简直拿这样的风中炫舞毫无办法，但是又让人兴奋，感慨这样的春天真好，穿过油菜花的春天，才是真正触摸到了地气的春天。在这流水般清凉的生命里，带着古典的思绪，从悠远的记忆里找寻成长的蛛丝马迹。

杨万里写了一首《宿新市徐公店》：儿童急走追黄蝶，飞入菜花无处寻。非常形象地写出了油菜花地里儿童嬉戏的场景，黄蝶既可以是蝶，也可以是花，油菜花地里花蝶合一，不分彼此，才有那飞入菜花无处寻！我总疑心那翻飞着的黄蝶，其实就是被风吹散的油菜花瓣，而喧嚣着飞奔的孩子哪里又分得出哪是花哪是蝶呢？于是一头扑进油菜花地里可着劲地消耗体内的多巴胺。“无处寻”更是让此诗有了无尽的意味，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？消失在油菜花田深处，让人的心绪也不由地跑到油菜花田去了。

油菜花开遍地金，鹁鸪声里又春深。远的山，近的树，看的花，听的鸟，嗅的香，可以说一入油菜花田，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滋养，得以疗愈。医生说最好的灵丹妙药就是心情好，最好的心情来处就是田野，就是放飞，就是逐浪而歌。

所以不要去等，去错过，要听从原野的召唤，去看看春山，看看满目金黄香百里，一方春色醉千山的油菜花海。像那个起初的不谙世事的少年一样去撒个欢，释放经年的疲惫，还自己一份年轻的心态。卸下囿于生计在红尘打滚的面具，即便是减轻了十分之一的负累，这春天你便没有白来过。这就是油菜花田送给你的礼物，也是季节的馈赠，它转瞬即逝，从绽放到凋敝，陷入轮回，在诸多的花期之间反复，只有河畔的树木守着这亘古的寂静，在一个月亮升起的夜晚，告诉每一颗苍穹里的星星，要做就做一个在春风里老去的人，这是属于春天的幸福。